撰文 | 本刊记者 曾宪雯
编辑 | 谌彦辉
尖叫、打屁股、电击惩罚，玩家被NPC攻击而频频受伤。也有故意拿NPC发泄的玩家，有的NPC满身伤痕，要么被玩家掐住脖子，要么被狠狠用脚踢……
四周漆黑一片，林其和同伴被关进“监狱”里，“狱警”拿着棍子用力敲着大门。几分钟后，“犯人”被传唤到篮球场列队。突然，人群中有两人互相打斗起来，林其冲上去拽住一人，阻止两人继续打架，对方推了林其一把。这时，五六个“狱警”团团将他围住，一个人拽着他的衣领，挥舞着拳头。林其没有还手之力，一颗牙也被打掉了。
“怎么玩真的？”林其一下蒙了，没等他缓过神来，一个大胖子又拿一根棍子，朝他脑袋来了一下，接着又揍了他几拳。时间很短，整个过程也就30秒，林其感觉嘴唇都快裂开了。黑暗中，同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在演戏，直到林其紧急叫停。
4月22日晚上7点40左右，林其在北京十里堡的一家沉浸式剧场体验密室逃脱，他们正在玩的剧本是《越狱》，玩家扮演监狱里的逃犯，商家的NPC（非玩家角色）扮演狱警。林其是这场游戏8位玩家中唯一的男生。
每名玩家手机都接收到了任务，林其的任务是保护一位扮演狱警的NPC。游戏开始10多分钟就出了事，他气得不想跟商家理论，直接打电话报警。
这是林其第一次玩密室逃脱，近年来，作为一种真人体验式游戏，密室逃脱广受都市年轻人追捧。不少密室逃脱融入各种惊悚剧情，让玩家们在黑暗中逃跑、尖叫，体验现实生活中没有的刺激感。
为了追求刺激，密室逃脱开始衍生出了过度恐怖、电击惩罚等现象，玩家在游戏过程中频频受伤。很多密室过度追求营造猎奇、恐怖的场景和氛围，也在无形之中为玩家埋下了安全隐患。
这些年不断有玩家在密室逃跑时不小心摔倒、磕碰到身体，也有人与NPC互殴，有的玩家脸上破相，缝了十多针，还有密室发生踩踏事件，玩家的手指被踩骨折。淤青、骨折在很多玩家眼里早已见怪不怪。林其做梦也没想到，类似的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想要的是刺激，但不是受伤。”
玩的就是心跳
“啊……”一阵惊悚的尖叫声，门被狠狠地推开，三五名年轻男女神情慌张地从黑暗通道跑出来，大口喘气。“我们终于通关了。”一人兴奋地喊道，通关的玩家会迫不及待向周围的人分享自己的经历，旁边的人总是听得入迷，跃跃欲试。这种场景在密室逃脱这项娱乐游戏中，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密室逃脱的玩法是在规定时间内，玩家在特定的几间密室中，利用几条线索解开密室关卡，最终逃出密室。
早在2006年，美国硅谷一群网络游戏设计师创造了一款名叫“origin”的线下游戏，由此诞生了世界上第一个密室逃脱游戏。两年后，密室逃脱传入中国，这种惊险刺激的游戏很快赢得了年轻人的心。
陈璐是密室游戏的重度爱好者。平时除了打游戏和朋友聚会，她没有太多爱好。2019年，在长沙五一广场附近，陈璐的姐姐带她玩了一次密室逃脱，那种被“鬼”追着跑但又不会被对方伤到的快感让她上瘾。
山西太原，密室逃脱游戏成为白领的减压方式。（@视觉中国 图）
“之前最痴迷的时候，一个月可能玩十七八次，真的有这么夸张，白天上课，晚上都不睡觉了，直接去刷密室，一晚上刷两场。”陈璐展示着一张张电子票据，还有很多次是她直接付现金买票。
张超和黄月也喜欢这种游戏带来的刺激与紧张，他们在2015年开始玩密室游戏，2016年大学毕业到北京后，这几年在北京大概玩过30多家。在他们看来，平时的生活枯燥乏味，这个游戏除了让人兴奋，也可以释放生活中的压力。
“我们一般是一两个月玩一次，前一阵子比较频繁。”张超说，他们平时固定有6-8人组队，一起玩密室逃脱。
林其玩的剧本《越狱》是一个美式越狱类型主题。主题内场景还原度高，进监狱层层安检，食堂，篮球场，图书馆，禁闭室等，NPC扮演的“狱警”会发给玩家各种任务，比如打扫“狱舍”，得到赏金，可以购买食物或贿赂NPC。如果不听话，就会被惩罚、关禁闭，或者被“打”。
游戏过程中的打斗环节很真实，期间还有大量的攀爬环节，但逃出生天后，所有的疲惫瞬间消散。
张超也去这家沉浸式剧场玩过，他玩的另一剧本《消逝的光芒》是丧尸主题，场景布置如末世来临。入场前，每位玩家都会配置一部绑在手上的智能设备。这部设备不仅在游戏中有发布通知与任务的作用，更是实时显示了玩家当前的剩余血量、饥饿度、口渴度，科技代入感很足。
在游戏场景中，绝大部分的物品和房间，是可以任意挪动与破坏的，丧尸会生生砸碎门板试图闯入，躲在屋内的人用铁皮衣柜和沙发合力堵门，那几分钟里，玩家全凭本能求生。一些丧尸身上挂着铁链，经历狂暴追袭之后，很多玩家一听到铁链的声音便屏住呼吸，恐惧感如影随形。
这些精心设计的关卡，逻辑严密又有趣味的剧本设定，并附有戏剧场景和传感设备，配合铁链、电锯、锤子之类的道具，让玩家尖叫连连，体验感拉满。
艾媒咨询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有64.05%的受访用户玩过密室逃脱，其中男性玩家占比超过六成，一线、二线城市的密室逃脱消费者占比为64.95%。此外，超过四成用户表示释放压力是玩密室逃脱的目的。
密室逃脱游戏也在各地迅速蹿红。到2019年，中国密室逃脱行业市场规模(包含产业上中下游引起的交易)逼近100亿元，行业消费达到280万人次，门店个数超过10000家。
密室受伤事件频发
林其并不觉得密室逃脱有多好玩，也不知道它有多危险。那天下班，他被同伴临时拉了过去。
密室里很黑，300平方米左右，林其觉得有些恐怖。进去之前，他们都化好妆，准备投入角色扮演，只是他没想到，NPC打人并非装模作样，游戏玩了10分钟就出事了。
民航总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显示：牙折，残冠（牙齿由于龋坏等原因而致使牙冠的大部分缺损）；右手第5指关节处损伤；头痛待查，头外伤；上唇挫裂伤。
就在林其受伤前一个月，张超也在同一家店，体验密室逃脱游戏。他玩的剧本《消逝的光芒》为玩家设置了血量，被丧尸碰到后，玩家血量会减少，耗尽时将被淘汰。游戏开始前，商家提醒张超和黄月，“看到丧尸时一定要跑。”
密室深处，张超被丧尸追到墙角，NPC紧追不舍，他慌不择路，错将窗户当成出口，从1.5米左右高的窗户坠落。
受伤后，张超本想退出游戏，但商家劝他继续。游戏结束时已经凌晨3点多，张超前往北京朝阳医院就诊，诊断结果显示：左腕、左肘软组织损伤；左腕舟骨骨折；左腕大多角骨骨折；左侧桡骨头骨折。
对于密室里一些不可控的小伤，很多玩家都可以接受，甚至有网友表示，“玩密室逃脱不受伤、不磕碰，就没有好的体验感，手臂上一大块的淤青就是我勇士的勋章。”
林其在密室逃脱中受伤。（受访者供图）
林其在密室逃脱中受伤。（受访者供图）
听说林其牙齿被打掉的经历，张超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玩过那么多密室，有暴力的，双方互殴也都是演的，直接打人太过分了。”
自密室逃脱游戏爆火，玩家和NPC在游戏中受伤已司空见惯。5月2日晚上8点半，陈璐和同学在长沙步行街一家“迷斯伍德”密室逃脱玩，进入密室不到10分钟，他们就遭到NPC的电击惩罚而受伤。
陈璐还是第一次被电击，“被NPC电到了腰部，我当时都蒙了，很痛。”她想起来就生气，有个男生被电到了背部，他们当场和NPC吵起来。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游戏就是，“你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一些玩家在大众点评上证实，在游戏过程中，部分NPC要求玩家趴在床上，用橡胶道具击打屁股，甚至电击惩罚。大部分情况下，玩家被NPC吓到尖叫、躲藏，因为遭受NPC的攻击而受伤。
也有故意拿NPC发泄的玩家，因长时间参与密室游戏，NPC也是满身伤痕，长沙“迷斯伍德”的前台负责人曾做过NPC， “那段时间，腿上全是淤青。”她说。
部分店主手机保存了一些NPC被玩家攻击的视频。比如有的玩家会故意去打NPC的头、试图掀开NPC 的面具，还有的靠在墙上，用脚踢NPC。“迷斯伍德”的前台负责人介绍说，扮演女鬼的NPC作势扑向玩家，却被受到惊吓的玩家掐住了脖子，狠狠踢了一脚。有些玩家反应过激，把NPC揍了也不稀奇。
“在开心的时候保证安全”
“密室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黄月和张超在大众点评上给该商家打了低分，他们一致认为，密室里光线太暗是很多玩家受伤的重要原因。即使在游戏设定中是白天，四周也是昏暗的场景，加上标识不明确，让玩家摸不清路线，他们需要很长时间辨明地形。“真的有必要弄这样黑吗？”
商家让他们删掉差评，但他们希望用这两条评论给其他玩家提个醒。黄月还提出商家应该把密室内有危险的地方用软包包起来，这样可以大大降低玩家在游戏时磕碰的危险。有一次，陈璐在黑暗的密室里摔了一跤，整个脸都撞到了墙上，好在墙面贴了海绵，她才没有伤得太重。
通常，大部分密室会提供简单的膝、肘、头部护具，有的密室地上铺有地毯，内部布置防撞棉，入场前也明确要求玩家佩戴护肘、护膝，但实际防护效果不尽如人意。仍有不少玩家伤痕累累，其中脸、脚踝、膝盖等部位最容易受伤。
由于疼痛难忍，张超曾三次想退出那场游戏，但都被商家劝了回来，直到他去医院检查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手已经骨折。经过这次事故之后，张超觉得密室商家应该配备专业的医护人员，能够在玩家发生事故后第一时间进行处理，“我摔了以后，胳膊都动不了了，他们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减少风险，他们还建议密室游戏经营者在布局整体游戏环境上尽量避免高落差的建筑设计、合理选择装修材料，在较为危险的环节尤其应注意通风、采光以及设置提示标志等。
北京菜市口的LOST 密室。（@视觉中国 图）
但这些年，为了不断追求刺激，很多密室逃脱增加了大量的恐怖元素，机关设计也异常惊险，大大增加了安全隐患。
在密室游戏的设计中，玩家需要绞尽脑汁，找到出口。一旦发生火灾，玩家在黑暗的环境下，该如何逃生呢？事实上，密室是封闭空间，北京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地下室。这些密室与外界隔绝，如果内部未设置紧急疏散通道，或标识不明显，玩家很难逃出来。
五一节前，长沙市天心区消防救援大队就联合住建、应急、公安等部门，对存在安全隐患的“长藤鬼校”、“helpme逃脱”等9家密室逃脱体验馆实施了查封。
一些店家则在接受顾客反馈后对密室游戏环节进行了调整。长沙五一广场一家密室被玩家投诉，游戏中吃的东西太乱，吃完辣条，接着喝雪碧，又喝醋，一顿“恶搞”让玩家回家拉肚子。事后，密室游戏调整为喝白开水，且不必喝完。
“迷斯伍德”密室逃脱店之前在恐怖的场景中，使用“手铐”等器械加大刺激度，后来有玩家反映，挣脱手铐时，手臂上明显有勒痕。目前，该店已在游戏环节取消电击和手铐。“我们会讲清楚一些注意事项，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和工作人员商量。”“迷斯伍德”前台负责人说，谁也不想发生受伤的事，但也不能百分百避免。“我们尽量做好，在开心的时候保证安全。”
《免责声明》不一定免责
摔伤之后，张超曾问密室中的场控，“有没有在监控里看到我摔的样子？”但对方回应称，他摔落的地方没有摄像头。这让他心生不满，“本来到处都应该有摄像头，出了事一目了然，结果还不让人看。”
张超说，密室里的监控除了能够在游戏时协调调度，保证玩家的安全，还可以成为事故发生后的证据，但玩家却常常面临无法查看监控的难题。
陈璐和同学从密室出来后，商家给他们看了几段有NPC出场的视频，“为了不透露剧情，他们给了一些截取的片段，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叫他把监控视频发给我们，他就一直扯开话题。”对此，“迷斯伍德”前台负责人表示，第一时间让陈璐与其同学看了完整监控，并且同意她们把视频拍下来。
林其也想通过监控看看到底几个NPC参与了打斗，但这个请求几度遭到拒绝，理由是涉事监控视频已被警方列为现场证据。他想不通，“为什么涉事另一方就可以查看呢？” 黄月认为，有玩家受伤的视频就应该公布出来，不能只掌握在商家手里。
“如果他要调取视频，对方又不配合，他也没有办法的，只能通过司法的途径，向法院申请调查令。”上海润申律师事务所律师梁鑫福说。
太原密室逃脱游戏环节中，玩家被铁链捆住手。（@视觉中国 图）
针对不少玩家受伤的情况，密室逃脱游戏开始前，许多店家都会与玩家签一份《免责声明》，并向玩家介绍游戏规则与存在的风险。其中有一条提到，玩家因为惊吓过度、恐慌造成的推搡、拥挤、摔倒等状况而造成的损伤，店家不负责。
张超和黄月曾签过多份免责协议，但他们认为，这是商家推脱责任的做法。一旦发生意外而受伤，商家能规避责任吗？“你可以说我是自找的，但我受伤了，总不能置之不理，毕竟是在你家受伤的。”张超说。
梁鑫福律师认为，“如果产生人身损害的话，商家该赔的还是要赔。签这个协议对商家是没有免责作用的。”
《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规定，经营者不得以格式条款、通知、声明、店堂告示等方式，作出减轻或者免除经营者责任等对消费者不公平、不合理的规定。因此，商家的所谓安全免责条款是无效的。
湖北武汉，玩家在密室逃脱俱乐部体验线索推理。（@视觉中国 图）
陈璐最初向商家索赔500元遭到拒绝，另一位女生的男友到达现场后，提出如果不给受伤者每人赔偿2000元就报警。事后，商家赔偿两名女生共计4000元，并退还了该场游戏的费用。
林其报警之后，事情迟迟没有得到妥善解决，他向北京12345打电话咨询，对方表示此事不归他们管，涉及殴打应由警方负责。在过去将近一个月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会给派出所打电话，得到的回复是商家老板回山西了，负责案子的民警放假或者出去办案了。
5月15日，林其与商家第一次协商。游戏过程中，NPC也有受伤。商家出具的NPC伤情鉴定显示：右手皮肤裂伤，右手软组织挫伤；双眼睑挫伤。林其不认为NPC的伤是自己殴打所致，他向警方提出自己的质疑，“商家提供的三张病例，三个人都是右手软组织挫伤，你们能够判定，这是打我引起的吗？”
四天后，监控视频显示双方都有动手，警方最终判定他们为互殴，建议双方互相赔偿。林其至今都没有收到商家的赔偿，被打掉的那颗牙齿也一直缺着。
（文中密室玩家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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